奥斯曼帝国,巨人这样倒下-天天快消息
◎唐山
“你的工作只和陆军训练相关。你要推动土耳其(指奥斯曼帝国)军政分离。土耳其军队的最大问题在于他们过多参与政治活动。”1913年11月,利曼·冯·桑德斯中将(他的常见名是奥托·利曼,以下简称利曼,他后来成了上将)觐见德皇威廉二世时,威廉二世如是说。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自1789年起,普鲁士(当时德国尚未统一,1871年后,普鲁士成德国统一的中心力量)派出军事顾问团,助奥斯曼帝国军队按欧洲标准进行现代化改造。老毛奇、冯·德·戈尔茨等都曾长驻伊斯坦布尔。利曼是驻奥斯曼帝国德军使团的新一任负责人。
不论是威廉二世,还是利曼,都没想到,利曼在奥斯曼帝国一待便是5年,亲眼见证了奥斯曼帝国在一战中,一步步走上失败之路。他用病历式语言,记录了这一过程,即《奥斯曼战记:德国将军一战回忆录》(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,2023年2月出版)。在书中,利曼一方面承认“土耳其军队的顽强、坚定和勇敢是不容置疑的”,另一方面,又对奥斯曼帝国的混乱感到愤怒——高层愚昧;军官贪腐;士兵训练不足;卫生条件差,没上前线,已减员一半……最终,奥斯曼帝国输掉了这场绝不能输的战争。
奥斯曼帝国为什么落败?问题出在哪里?责任人是谁?……本书精描出传统国家的现代转型之难——它会经常性地陷入失智状态,不论怎样呼唤,也绝不肯醒来。史料价值的背后,本书饱含一份令人窒息的悲情。
德国崛起改变了地缘格局
整个19世纪,欧洲人所说的“东方问题”,专指奥斯曼帝国一旦崩溃,列强该如何重新分配利益。
奥斯曼帝国崛起于13世纪末,1453年攻占君士坦丁堡,灭东罗马帝国。极盛时,帝国疆域横跨欧亚非,相当于今天土耳其的7倍。
1683年起,奥地利人屡挫奥斯曼帝国,使其步入长达200多年的“漫长的衰退”。
“工业革命”后,奥斯曼帝国饱受欺凌,压力来自三方面:
一是沙皇俄国,为得到地中海出海口,从海路、陆路夹击欧陆列强,多次与奥斯曼帝国交战,试图兼并。
一是奥匈帝国,为获取奥斯曼帝国在东欧的领土,不断挑起纷争。
一是法国、意大利等,觊觎奥斯曼帝国优越的地理位置,担心被别人占领,不断挑衅,试图先行得利。
三种压力中,沙皇俄国的威胁最大,19世纪大部分时期,奥斯曼帝国只能“联英抗俄”。英国帮助奥斯曼帝国,目的是与沙皇俄国争夺全球霸权。作为海上强国,英国陆军实力不足,把奥斯曼帝国变成桥头堡,消耗沙皇俄国,是英国的大战略。1856年—1888年,英国多次出面与沙皇俄国抗衡,保证了奥斯曼帝国的领土完整。
随着德国崛起,地缘政治格局改变。
德国地处法、俄夹击中,与奥斯曼帝国不接壤,且对“东方问题”不感兴趣。1878年,欧洲列强在柏林召开和会,讨论近东危机。在德国努力下,缔结《柏林条约》,德国未从中获利,却帮奥斯曼帝国收回了许多权利,赢得了奥斯曼帝国的好感。
因镇压境内的东欧各独立势力,奥斯曼帝国遭到英法的强烈指责。这让奥斯曼帝国也产生了倒向德国的想法。
越挣扎,危机越深
德国用投资修铁路、提供军事帮助、发展贸易等,帮助奥斯曼帝国。德国做出不会掌控、干预奥斯曼帝国的姿态,派利曼去奥斯曼帝国。德皇威廉二世刻意提醒他,要远离政治。
德国装扮成“诚实的掮客”,但它的帮助不免费。威廉二世的目的是利用奥斯曼帝国抗衡英、法、沙皇俄国的围堵。俾斯麦深知德国尚不足以抗衡英法,努力保持低调。但威廉二世将他免职后,开始推进“吉哈德”,即在西亚和中亚煽动“圣战”,打击英法在亚洲的利益,使其陷入四战之境。“吉哈德”经长期、严密的策划,在一战中推行,效果却不佳。
是否倒向德国,奥斯曼帝国的决策者们反复犹豫。
奥斯曼帝国高层对德有戒心,只将它当作对抗英法的棋子,经济上也不完全依靠德国。以一战爆发前的1913年为例,英国控制着奥斯曼帝国15.2%的债务,德国是27.5%,法国则是50.5%。贸易往来上,德国只是奥斯曼帝国的第四出口国和第三进口国。
从1718年起,奥斯曼帝国便开始学习西方,1718年—1730年,还出现了“郁金香时代”,即奥斯曼帝国的“文艺复兴运动”——奥斯曼帝国派出高官到欧洲考察政治,请法国军官来训练士兵,引入近代法律,并推动财政改革……可随着几次“俄土战争”失败,奥斯曼帝国陷入急躁情绪中,总想“弯道超车”,结果是一次次翻车。
在现代化的进程中,后发国家常陷入自我诅咒的困境:怕被甩下,反而被长期甩下。
奥斯曼帝国积攒的各种矛盾太多、太深,似乎只能靠“妙药”。可“妙药”总变成“毒药”:引入议会制,却议而不行、效率下降;废除议会制,又让民怨沸腾;贸易飞速发展,却落入贷款陷阱,到1914年—1915年,奥斯曼帝国财政中的30%用来付息等,人均承担着9英镑外债……每次挣扎,都让绳扣更紧。
1908年,激进的青年土耳其党上位,恩维尔帕夏(意为总督,当时奥斯曼帝国由三帕夏合治)深知,奥斯曼帝国不应介入一战,却又担心沙皇俄国兼并。此前英国答应白送两艘“无敌”号战列舰。果真如此,奥斯曼帝国的海军将实力大增。可英国人不愿得罪沙皇俄国,迟迟不交付。恩维尔帕夏想和法国结盟,也被拒绝。
奥斯曼帝国被迫成了德国的盟友。
近200年变革,还是弱国
弱者的选择空间是有限的,可奥斯曼帝国1718年启动军事改革,到1914年,已近200年,为何还是弱国?
从本书中,可见端倪。
首先,真正需要变革的群体没有变革。
高层颟顸、腐败、愚蠢,却地位坚挺,旧的动不了,只能不断加新人、新机构,奥斯曼帝国政府有40位元帅,60位维齐尔(相当于总司令或宫廷大臣),13位部长,180位高官,390位增补高官,21位帕夏,125位名誉副官……
变革没削弱既得利益群体,反而壮大了它,政府负担重,以致无钱去建一支专业性强、人数够多的军队。
其次,高层缺乏现代领导人的素质。
以“亲德派”恩维尔帕夏为例,依然是传统人,如书中所记:“副总司令恩维尔迟到了,让素丹(君主)和全体与会者等了一个多小时,这使我们大家都很痛心。”“他从不完全公开自己的判断,总是有所保留,以应对反对意见。德国人以毫无保留的开放态度坚持自己的信念,他认为这是愚蠢的。”
恩维尔帕夏几次直接给一线军官打电话,调动军队,被利曼几次抗议,心生不满,故意不让他参与关键指挥,甚至不提供情报。恩维尔帕夏在充满权谋的社会中成长,像许多奥斯曼帝国的官员一样,把个人虚荣放在国家利益之上,即“责任感、不分身份地位为国家服务的奉献精神,对这些绅士们中的大多数人来说,都是陌生的。他们习惯了被监督和监视,也需要这种监督”。
其三,惊心动魄的集体腐败。
大马士革即将陷落,奥斯曼帝国的士兵向西撤退,私人出租车竟提价到1000英镑,钱都落入官员们的腰包。
其四,各部门无配合。
奥斯曼帝国军队有现代炮兵,可上了战场才发现,找不到炮弹,而运炮弹的又找不到大炮。“军官们对自己部队的情况一无所知,因为他们的职责仅限于招募新兵”,“今天视察了这里的辎重团,人数超过8000人,只有1050支型号不一的步枪。没有一个弹药箱,许多拿着步枪的人没有随身武器或刺刀等”。
其五,士兵们纪律差。
利曼曾试图“阻止一群哨兵前来哄抢(战利品),但都是徒劳的。在接下来的时间里,我们看到半岛上的土耳其士兵穿着不可思议的衣服,这是他们用各种各样的制服做成的。他们甚至带着英国的防毒面具玩”。
书中此类记录颇多,触目惊心。
工程术解决不了系统问题
落后者想奋起,后发者想领先,是当然之义。可从人类史看,从弱到强的概率并不高。
落后者面临的困境是系统性的,可他能调用的资源有限。正是这些资源,塑造了落后的现实。靠加大力度、推到极致、重点关注等,在暂时解决问题的同时,带来更多麻烦,最终落入“解决问题—引发问题—再解决问题—引发更大问题”的循环中。
表面看,奥斯曼帝国的管理严格、有序、讲理性,但这是坐在皇宫中的人们拍脑袋想象出来的,经不起实践检验。可来自实践的声音,帕夏们又听不见。上层与下层都在努力,却很难形成合力,反而在互相抵消。“在土耳其,人们可以制定最完美的计划,并通过图纸和完美的决议准备执行这些计划,然后采取一些完全不同的措施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做”。
奥斯曼帝国的高层生活在恐惧中,“通过这种不断的军队调遣,土耳其军队中没有指挥官认识他的下属。这些人既不认识他们的上级,也不认识他们的同伴们。如果有一场关于如何通过连续的错误措施摧毁军队的竞赛,土军总司令部肯定会获得第一名”。
现代性是一次系统跃迁,很难用工程的手段解决,头痛医头、脚痛医脚,只能越医问题越多。奥斯曼帝国曾很认真地向列强学习,可惜一曝十寒,学了两百年,差距越拉越大。种下龙种,收获跳蚤。
本书也有可争议处,比如“加里波利战役”大胜,似忽略了凯末尔的贡献,却反复强调,凯末尔本是个小师长,是作者慧眼发现并重用了他。对于最后的惨败,利曼都差点儿成了英军俘虏,书中却归责于上级误判,以及奥斯曼帝国军队的无能,亦有推诿之嫌。此外,对亚美尼亚人大量死亡的原因,本书观点有商榷的空间。
本书是写给职业军人、军事史研究者、军迷的,重细节,少宏观,对普通读者而言,或觉艰深琐碎。但他山之石,可以攻玉,本书对中国读者亦有参考价值。